主题: 《漫漫人生路》之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 悬崖松
楼主回复
  • 阅读:4101
  • 回复:3
  • 发表于:2013/2/2 16:53:02
  • 来自:贵州
  1. 楼主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湄潭社区。

立即注册。已有帐号? 登录或使用QQ登录微信登录新浪微博登录

四十一    永川茶场

一九七O年夏秋之交,四川省劳教筑路工程总队被解散,合并到永川新胜茶场。

永川新胜茶场离永川城四五十里,在三教公社的两边各有一匹大山,由北向南逶迤延伸。中间是一狭长的矮丘陵的田原。从永川至大足的公路从中穿过。东边是东山,西边是西山。两山均长约四五十里,高峻陡险。两山之间距离估计也是十多公里吧。站在西山上向东望去,只见青山隐隐,云雾茫茫。这两座山都是劳改茶场。据说两边山上各有一万多劳改犯人。山上几乎没有百姓居住,只在山脚靠近平地的山麓偶尔有几户农民。

我们去的地方是西山。从永川乘汽车上山足走了两个多钟头,才到茶场场部所在地——黄泥塘。山上满是茶园。坡地被开垦成一层一层的梯地,修剪得只有半人高的茶树,整整齐齐顺着阶梯的茶园生长着。有的山堡上梯形地里,茶树围着一座小山转,一圈一圈地直围到山顶。一圈圈的茶树恰似一条条绿色彩带缠在山腰上。上得山来雨雾濛濛,一团团的白雾罩住山顶。忽儿云开雾散,太阳大方地把它的金色光辉赐给山上的生物,时儿细雨纷纷,冷气袭人。

茶场的制茶车间就在黄泥塘。公路坎下传来机器的隆隆声,随风飘来阵阵的茶香。我们的车队沿着茶山公路在层层茶园中前进,直到山的北尽头,也就是公路的终点,才停下来。管理干部叫我们下了车,把行李搬进一道灰色围墙的小四合院。这座长方形的院子,修建在接近山顶的一个陡坎上,地名老君洞。院子正上方是一排砖石合砌的二层楼的灰色建筑,右手边的一头,有一大间很高,像是一座岗楼。从上面可以监控下面的一切行动。院子的下方,一排灰色的监舍,半截是大块石墩子砌成,是犯人们的宿舍,也有两层,不过底层在院坝坎下。在石板院坝中只看得见上面一层。每层有十来间两公尺多宽,五六公尺长的房间。门就朝着院坝,只有后面墙中央有一道用粗钢筋条封好的窗子。从那里可以看见山下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天气晴朗,还可看见东山上隐隐约约的点点房舍。每间房里有六张双层单人床,靠墙的两边各放三张,中间留一条不足一米宽的过道。这样,每间屋子可住十二个人。床虽狭窄,但比起在铁路上用柴棒搭成的工棚要正规得多了,整齐多了。院子的北头是厨房,南头是一道用石头砌成的墙壁,通过一道石门出去又是一排只有一层的砖墙平房,修得比较整齐雅致,那是干部们的宿舍。平房外面是一块大约四公尺宽的石板铺就的坝子,外面是三四公尺高的石坎。我们这个小组住在监舍的最北头靠厨房的那间,正好面对着队部办公室。我的床舖在靠窗的北面的上舖,光线较好,读书写字不愁看不见。院坝边上,有一棵面盆粗的核桃树,它见证了过去十多年和正在这院子中发生的-切。

安顿好后,第二天休息,第三天就分派任务。我们中队仍沿用原先的415——101队的名称。任务是种茶。中队负责周围一百多亩茶园的管理采摘工作,另外还有几十亩地的农业地,种植玉米、红苕、花生、马玲薯以及自己食用的蔬菜等。这一百多亩茶园并不集中,分散在这些山的山顶和山腰间。站在最高处的(大坡顶茶园),可望见山后远处的大足龙水镇。除了运茶和生活物资是由汽车运送外,其余一切生产方面的东西全是人工挑运。从山脚到山顶全是小路。我们队住在西山茶场最边远的地方,靠近尚未开成茶园的林区。从老君洞往北走小路穿过森林区,然后下山可到双路场,从这里可乘汽车去龙水镇,去大足县城。

这里森林茂盛,可爱极了。满山长着高大的松树、香樟、八角和碗口粗的楠竹。走在去茶园的路上,可听见各种鸟的歌唱,四季都有不同的野花,松针像咖啡色的地毯将林中空地铺得厚厚的、软软的。夏秋天林中有各种野果,野蘑菇。活泼可爱的松鼠在树上翘着毛茸茸的尾巴跳来跳去。这些都使我想起了我的故乡,我童年时生活的那片热土,不禁又思念起我那可怜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想起十五年前与妻子蒲代英结婚,想起当时的海誓山盟,想到今天家破人亡,身在茶山,前途茫茫,不禁又潸然泪下。我又糊乱吟出一首七律:

雾海孤帆不见边,秋夜一十五年前。

海誓山盟今何在,富贵荣华世所贪。

柔情似水心意懒,浮生若梦鬓发斑。

往事不堪再回首,忍看嫦娥泪广寒。

 

遥望南天,簇簇白云,下面是莽莽茶山,云雾茫茫,真是云横茶山家何在,身陷铁窗人不还啊。那天夜里,突然梦见妈妈抚着我的额角悲啼不止,醒来之后,思绪万千,仿小时读过的-篇文章,构思成文:

 

夜梦妈妈



 

我的妈妈,正在抚着我的额角悲啼,猛然一声叫喊,把我从梦中惊醒。寒风吹冻了儿的肢体,泪水浸透了儿的囚衣。妈呀,儿现在所听到的,只有豺狼的嗥叫,魔鬼的声嘶,难友的哀叹,杜鹃的悲啼,儿现在所看到的,只有铁窗月冷,天上星稀。但不知明夜此身又在何处。

妈呀,儿从小苦读,谨遵教诲: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安身立命,耕读为本。愿以此身报效人民。上不辱祖宗遗训,下不为后人辱凌。为人处事,正值光明。富不骄纵,穷不低身。威武不屈于权贵,苦难不出卖灵魂。凛凛正气,勤勤恳恳。少年欣逢解放,满心喜悦,以为从此可以安生,贫困定当改变,前途一定光明。弃学从军,不怕土匪之袭击,征粮剿匪,不畏个人之牺牲。进入革命大学,学习共产理论,接受马列精神。任劳任怨,竞竞业业。然经细心观察,方觉事有违心。五七年风云突变,到处黑暗沉沉,乌云骤佈,闷雷轰鸣。忠心全成白费,同志被视作路人。起初不明究理,自责思想落后,与党存有二心。处处细心反省,时时扪心自问。看多少有识之士,-夜竟成“异己”,无数专家学者,瞬间打成“敌人”。断章取义于文字,捕风捉影于言行。学术探讨,被扣上“反党”之大罪,诚恳进言,却说成“反人民”之居心。当初之恋人,举起“反右”之大旗,昔日知己,露出丑恶之狰狞。划清界线,敌我分明。从此被投进牢狱,发配充军。真乃万世之奇冤,竟源于莫须有之罪名。流动监牢,四处迁奔。从川东而至广元,自灌县而到雁门,修渠堰于都江,筑铁路于宜宾,建理县之河堤,耕永川之茶林。东西南北,千里流放,食不果腹,衣不蔽身。白昼受雨淋日晒,夜晚遭霜打露浸。遍身有鞭打之迹印,满心是刀戳之伤痕。无人格之尊严,有“反动右派”之骂名。倇若非洲之黑奴,被人贩卖,称作“黑色牲口”恰似殷纣之奴隶,被妲己呼为“活的羊群”。苍天在上,为何降此厄运?神明有察,怎能容此冤情?

妈呀,儿身陷囹圄,迢递千里,不能奉晨昏于膝下,铁窗囚禁,未能送母终于榻前。万望你在天之灵安息就寝。

妈呀,纵观历史,古今中外,多少仁人志士,因忠言而死于非命,多少奸佞之徒,因谄媚而博主子之欢心。忠奸对比,渭泾分明。

妈呀,儿遭此冤屈,他日必将大白于天下,定会洗雪莫须有之罪名。那时,儿定将跪拜于墓前,告慰你在天之灵。

 

在茶山上,虽然住处比在铁路上正规,但生活却差了许多。首先是口粮供应少了很多,每月只有二十来斤定量,而且大部分被干部们用我们自己种出来的马玲薯、红苕等杂粮来替换了。至于他们把我们的口粮供应换去作了什么只有老天知道了。油荤更少,只靠自己养的猪供给一点肉吃。本来自己养的数十头猪供给我们二百来人是足足有余的,但每次杀猪我们只能见到一小点下脚料,其余的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劳动反而比修铁路重得多。一年四季没有闲空日子。雨天有雨天的活,冷天有冷天的活。发的“工资”也大大减少,原先修铁路时每月有三十多元,这里只有二十几元了。

四季都在繁忙中。春天采茶,夏天施肥、打虫、中耕、除草,秋天采茶、施肥、中耕、打药,冬天剪枝、冬耕、积肥、保土、修茶园……一到春茶采收时节,每人都规定有采茶任务,完不成要受罚,采的不合格要受罚。以前,我以为采茶是轻松的活路。我看见舞台上的采茶姑娘们手提花篮,有说有唱,非常浪漫。而今自己身在茶山,每天身挎竹篓,在茶园中采茶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了。采茶要采摘一芽二三叶的嫩芽,用双手姆指与食指去采摘。不能采得太嫩,也不能采得太老。茶树上隐藏有许多毛毛虫,不注意手就被蜇伤,火辣辣的疼痛,严重时还会红肿起泡。有毒蛇、蟾蜍躲在茶树下,随时都要提高警惕。晴天尚好,雨天就惨了。茶树上全是雨水。齐腰高的茶树,就有齐腰高的水。采不一会,就已满身透湿。脚下又是粘滑的泥土,走不了几步,脚上就粘满了稀泥,一只鞋就有五六斤重,连脚都提不动了,我这时,常常赤足进茶园。

 

 

四十二    回乡探亲

七一年深秋,刚把秋茶采完,我得到了一次回乡探亲的假期。好朋友鲁祖兴、罗仁惠借给我路费,我就第一次回老家探望弟弟妹妹们去了。与世隔绝了十余年,与故乡阔别了二十余年,此时的心情激动万分,我终于能回故乡看看亲人们了。可我又高兴不起来,我将如何面对他们呢?亲友们见到我这副狼狈样,又会怎么想呢?一个专政对象,“右派”分子,会不会给他们带去麻烦呢?内心的矛盾难以言表。但盼了十多年才得到的这探亲假是多么宝贵呀,也许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了,不能轻易放弃啊。我又想,怕什么,亲友们面前我就直说是“右派”。我不偷,也不抢,更不腐败堕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不怕。这样想,我的勇气又上来了。从永川坐火车到遵义。阔别了十五年,我今天又见到这座故乡的古城。她依然如故,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汽车站比前扩大了点,增加了一个停车场,车比原先多了。我沿着老延安路向南走去,两旁的房屋仍是原先的老木头房。我去延安旅馆投宿,那位负责登记的人员把我的证明反复看了几遍,才给我登记了一个三人房间。第二天上午,我大胆地向赖壳山的百货供应站走去。门卫问我找谁,我告诉他说“找老同志。”他看我也不像坏人,就放我进去了。到了业务科,我找到了原先比较要好的王瑞华同志。她一见我,十分惊讶,立刻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他们只知道我成了“右派”,但不知我被劳教之事。问起我的近况,我长叹一口气说,“一言难尽啊!”办公室内其他同志有几个是老相识,一些是新来的。这些年百货公司里变动也很大,一些人被抓走了,一些人被清洗回家了,还有几个己离开人世了。使我痛心的是晏东林大姐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清洗回家,弄到农村监督劳动去了,而最令我惊讶的是老经理倪忠珍的妻子赵月仙竟被划为“反革命分子”,也被清洗回家,管制劳动了。想不到这位长征老红军的家属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还听说原先商业科的好朋友喻克训以及原地专机关党委书记陈邦海同志,他们调去绥阳、湄潭等地当县长、县委书记,在文化革命中也受到残酷的迫害,心中十分惋惜。同志们没有表现出对我的任何歧视。很快就中午下班了,王瑞华从机关食堂多买来一份罐罐饭,招待我在办公室一道午餐。我们边吃边谈。我毫不隐瞒地谈到了我这十来年的经历和我目前的处境。她安慰我说,“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这些年生活都难啊!也许,过一些时间会好些吧。千万要想开些。”她又说,“你身体还好,这就是本钱,只要身体好,将来会幸福的。小宋,你记住,要勇敢点,看长远点。”最后她问我,“要见见蒲满吗?她结婚了,在城郊的田沟煤矿当管理人员。你可给她打个电话……”我摇摇头,内心有说不出的苦楚。

从遵义坐汽车去湄潭黄家坝,先去看弟弟。万家坡离黄家坝七八里路,上山就有四五里。人们指我穿过田坝,进入一道山沟,再登山上去。山很高,路陡而狭窄,全是石子小路。两边长满了荆棘和枯黄的茅草。我爬到半山,看见几丘水田和几户人家,问了路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指我看上面田坎背后一幢歪斜的,半截是空架的木屋说,“那就是宋广兴家,不知他今天在不在家。”我走上去,到了屋山头,一只黑狗汪汪叫着向我扑来。广兴从一道破门里出来,站在阶沿上看着我。他己认不出我来了,忙问:“你找谁呀?”顿时,我的眼泪像泉水一样顺着脸颊淌下来,哽咽地说:“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哥哥呀!”他大吃一惊,连忙让我进屋,在一条上面全是刀砍的印跡的矮木凳上坐下。他忙问:“吃饭了吗?”我此时只感到悲伤,哪里感到饥饿,只摇摇头。接着两弟兄相对痛哭。他的两个孩子,小静站在一旁迷惑地望着我,小涛因患小儿麻痹症不能站立,爬在地上发呆。过了一会,弟弟才把孩子们拉过来说,“快叫伯伯,这就是大伯伯呀。”弟媳回来了,马上生火做饭。山上比较凉爽,但蚊虫太多,房屋很破烂。住了一宿,弟兄有说不完的话。漫长的十五六年,经过多少人世沧桑。我与他分别时,他初中还未毕业,还是个跳跳蹦蹦的孩子,而今己是两鬓带白,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比我小六岁,然而脸上的皱纹己说明他同样经历了不少的磨难。值得安慰的是现在他终于在这山上安顿下来,好歹也有了一个安静的窝,与这里的社员们相处不错,不再有过去那样凶恶的邻居了。次日我告别了弟弟,前往新南公社去看望大姐、二妹。我的大姐在新南公社冷塘大队;二妹广荣住在金竹园,两家相距不远。我在他们两家各停留了一天。他们虽然穷困,但很平安,特别是安全地度过了那可怕的五九——六0年湄潭县在近半年时间饿死十二万多人的大饥荒年代。现在每家都有三四个小孩,每年瓜菜杂粮、粗茶淡饭也能免强度日。附近的乡亲们听说我回家探亲,都来看望我,并没有表现出歧视的样子,这使我打消了原有的顾虑。童年时一起玩耍的伙伴们,有许多都没有逃过饥荒的厄运,成了那个时代的冤鬼。活下来的几个摆谈起当时的情景,都唏嘘不已。都对我说,“你算万幸了。如果留在家里,也可能跟他们一起成了饿死鬼了。”是啊!谁知道,解放这么多年还会遭到如此大难呢?我们这一代人,对这些年来的层出不穷的各种运动都难以理解,难以接受,都叹息地说,“不知何年何月老百姓才能过太平日子啊?”

我和姐姐妹妹以及外甥们一道去看望妈妈的坟墓。走近坟头,姐姐就指着旁边路坎上一堆荒土,那早己被蓬蒿荆棘遮住的荒土,四周还长了几颗松树,那就是妈妈的坟墓。我急忙爬上路坎,用手掀开草篷和树枝,双膝跪在坟前,忍不住悲伤地啼哭:“妈妈,儿子来迟了,你能原谅我吗?”还能说什么呢?悲哀哽住了喉咙。忽然一团云雾从山顶上飘下来,纷纷细雨仿佛也在为之伤心。

第三天,我们姐弟妹三人同去瓮安珠藏三妹家。这是-段很难走的路。从早晨出发,沿着二三十年前我去金山寺小学读书走过的山间小路行走,经过金山寺。然而已看不见那葱郁的树林和巍峨的古庙,更听不见那钟鼓之声和孩子们的朗朗的读书声,也没有了那袅袅的香烟。大姐告诉我,古庙已拆毁,树林已被砍了,学校已

搬迁。直到下午五六点钟,我们才到达三妹家。三妹还能认出我来。妹夫李伦维是我从未见过面的。他也出生地              

主家庭,但土改后由于勤耕苦种,生活比较过得去。山地多,产玉米、烤烟。每年他还支援广兴弟弟不少粮食。李伦维也是高中毕业,懂道理,很客气。一家人很和睦,孩子们也健康。见此,我十分欣慰。

回到湄潭,住了两天,弟弟为我准备了一些当地的黄粑。我依依不捨地洒泪告别,回到了茶场。即兴仿古人诗写了几句:

 

苦役流徙十余年,归心日夜忆湄潭。

今日喜饮湄江水,却望故乡在四川。

 

四十三      

在家时,弟弟妹妹们都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该有个家,将来有个去处,有个归宿。”现已年近四十,将来如何办?但一看我现实处景,怎么成家呢?心事茫茫,无所适从啊!

冬天,茶场终日雨雾笼罩,一片凄苦景象。我们仍有许多劳动:冬耕、施肥、拾茶籽、修整茶园……总之,对“阶级敌人”的专政一刻也不会放松,不能让我们这些“阶级敌人”有一会儿的休闲。

好友鲁祖兴几年前,还在金沙湾修铁路时,就由一位同队的“难友”家属介绍,同纳溪县大渡口镇农村的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妇女结了婚。他好心地提出为我介绍一个对象,就在她家江对岸。我考虑了一下,答应了。但未见过面,不知对方如何。可是哪有机会去见面呢?

说来也巧,或许这是命中注定,正在此时,大哥宋广玙因公出差回来路过永川,来信要我去永川相见一面,我便请了个假。到了永川,弟兄少不了伤心一场。在永川旅馆我将别人给我介绍对象之事跟他商量了一下,他也认为我该成个家。于是,给了我十斤粮票、二十元钱。送走了哥哥之后,我壮着胆子,从永川去了泸州,再乘船逆江而上,两个多小时,到了大渡口镇,由老鲁的爱人带着我去了在大渡口镇的女方的姑妈代八孃家。代八孃对我的印象很好,她满心欢喜,马上带着我又渡江爬坡去了江安县井口公社的凤凰大队。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她的内侄女,名叫代华莲。这是一个贫下中农家庭。但这些年公社化后,尽管那里到处是肥沃的田土,农民们把田边地角,甚至田埂都种满了庄稼,可就是年年缺粮。每到秋收,劳动了一年的农民还要交钱去分口粮,而分来的口粮只能吃到春天二三月,过了年,农民们就吃红苕秧子,吃瓜菜度日。就是分的口粮大部分都是以红苕为主。稻谷交了公粮和统购所剩无几了。所以农民生活很苦。听说我们劳教队里每人每月还有二十多斤口粮供应,有二十多元的“工资”,羡慕不己。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三十六岁,贵州人,大学生,因“大鸣大放”被打成“右派”,现在劳动教养,单身一人,无负担。但前途渺茫,很可能会回到农村来当农民……听完之后,他们全家——祖母、爸、妈、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和八孃一起合计了一下,欣然同意了这桩婚事。女方二十岁,未婚,身体健康,人长得不美,至于其他方面,我也不可能了解更多。因我已超过假期两天,忙着要回茶场。第二天,她的父亲去大队和公社开来了一张结婚证明,交给我,带着代华莲一道去永川茶场结婚。回到茶场我先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然后叫我写反省。我趁交反省之机将我的结婚申请和她的结婚证明一起交去。按岳义、李禹白的意见,是坚决不批准的,因为我在他们心目中我是应该断子绝孙的“永远不得翻身”的阶级敌人。但政策又不许他们这么说。于是,他们找女方谈话,先是告知她“右派”分子是坏蛋,专政对象,结婚后就成了反革命家属,在社会上抬不起头。但她根本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劳教队也有饭吃,有工资。岳义他们看这一招不灵,又施第二招,叫她马上回去。她一听说,就哭起来了。离家来茶场时,他家里为她办了一切手续。当地人都知道她是去永川结婚的。他父亲还要她在永川多住一段时间。叫她回去,真使她无路可走了,她哭得很伤心,说,“我不走,要结了婚才走。”岳义他们拿她无法,再加上老君洞原来留下的张指导员心地善良,他比较讲政策,对岳义他们的残暴行为,持反对态度。他坚持批准我结婚。第二天张指导员叫我去,笑眯眯地把一张准许结婚的证明交给我,同时给了我一天假,叫我下山去三教公社办结婚登记。

我们的新房就是一间四五个平方米的土墙房,原先是用来堆放红苕的屋子。用几根木棒和一捆稻草搭成的床舖,用两个装红苕的箩筐倒匐着当桌子,上面放我们二人吃饭的碗筷。我们没有请任何客人,也没有任何人来祝贺。

婚后,她在茶场住了半个月,队部就“动员” 她回家了。

 

 

四十四    茶山上的冤鬼

入冬以来,茶场照例是大搞农田建设:开采石料,将一梯梯茶园土坎垒砌起来,保住梯土稳固。有两个小组的人,在我们住地下面三四百公尺的一处山岩前开采石块。那天阴雨绵绵,整个山上雾濛濛的,特显出凄风苦雨的悲凉景象。突然一块十多方大的巨石倾倒下来。下面劳动的人根本没料到。王大培和谢占州二人来不及躲避,被活活压在下面。王大培,四十多岁,身体瘦弱。据说他的妹夫还是当时中央的一个部长哩。他还是单身一人。谢占州,一个矮胖的小伙子,典型的农民出身。四川德阳农村的小学教师。事后他的妻子带着小孩来看望已被砸成肉饼的亲人。哭得死去活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谁能忍受很了啊!

七二年夏天,队里收穫了马玲薯。岳义他们命令将大个一点的选出来运走了,剩下一些纽扣般大小的留下来抵换我们的口粮。因此我们几乎天天都吃水煮小洋芋,没有油荤,越吃肚子越潮。最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腹疼腹泻,拉出像墨汁一样的黑汤汤。眼看人己虚脱休克了几次,队里才派人用木板车将我拖送去黄泥塘茶场医院治疗。医院一时查不出病因,问我吃了什么。我只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告诉说:“十多天来都吃的小洋芋。”医生这才想到可能是洋芋中的龙葵碱中毒。一天深夜,我突然休克,后来听说经医生抢救才得以脱险。醒来后,我告诉临床的病友,也是我同一小组的好友罗仁惠,请他转告我妻子,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叫她不要悲伤。也请转告我弟弟,不必来永川,路太远,花费太大。还把我欠队里朋友们的钱的具体数目及名单一一告诉了他,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还。我每月二十多元的“工资”,扣了伙食费,还要给妻子汇去十多元就没有什么剩下的了。

这次住医院,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劳改队的医院条件之简陋可想而知。可喜的是我遇着了三个好人:一个是医院的黄医生,听说她是泸州医士学校毕业的,四十来岁,长像十分清秀,性格温柔。她尽责尽职,真正做到了救死扶伤。她并没有因我是劳教“右派”而歧视,从而放弃了医生的天职。相反,她态度温和,诊断细致,每天查房问寒问暖。我至今还未忘记她那微笑的面容。另一个是从我们队调去的“右派”医生游天成。他原是重庆某医院的放射科医生。同一个队的“难友”,当然格外关照。再一个就是同队同小组的“难友”罗仁惠。他也生病住在医院里和我临舖。他的病比我轻,所以总是为我端茶送水。他原是四川蓬安县城关镇小学的校长,胖胖的,矮矮的。为人十分善良,有对孩子们的母亲般的和蔼可亲的教师特性。人们给他的绰号是“罗二嫂”。我住院二十多天,全得他帮忙照顾。

我大难不死,从医院回到队里,才写信告诉妻子和弟、妹们,叫他们不必挂念,我己病愈出院了。

回到老君洞,我的身体还很虚弱,队里安排我在家里学篾匠,学编采茶用的背篓及土箕、箩筐等用具。于是我又学起篾匠活来了。

山上盛产各种竹子,慈竹,楠竹都有,而且生长得十分茂盛。队里用的各种竹制的用具如背篓、箩筐、土箕都是自己编的。开始时,我不会劈竹破竹、划成各种规格的竹篾,一不注意,手就被刀或锋利的竹蔑划出一道道口子,鲜血直流,特别疼痛。但我有一股子犟脾气,学一样,一定要学成学好。我还认为这个工种坐在屋里不受风吹雨淋,不肩挑背磨,而且还是技术性的,学好了也是一门手艺,将来可以挣饭吃。经过个把月的操练,我居然能熟练地劈竹,破竹,将竹子破成需要的竹丝竹片。也学会了编背篓、箩筐、土箕等粗糙的农具,甚至学会了编市场上出售的漂亮美观的提篮,几乎跟市场上出售的一样美观。队里的干部们看了都叫我为他们编一个。

砍下来的楠竹,有碗口粗,但脚下一公尺来长的部分因节太密不能用。我觉得扔了太可惜,就将它锯成一节一节的,打磨光滑后,将它们雕刻成笔筒。当然这只能在我午休时间内干。在竹筒上刻字刻画,要先将字画描写在竹筒上,然后照着雕刻。可我的毛笔字写得不好。我不得不请同组的王治中代写。一二次他愿意,次数多了他就不高兴了。我想,何不自己练习写字呢?没有纸、笔、墨、砚怎么办?我花两角钱买一斤废报纸,两角钱一支毛笔,一角钱一锭墨,拾来一片破瓦罐当砚台,把我用来装破衣的木箱子当“桌子”,摆在床上,我盘着脚坐在“桌子”前就开始练毛笔字了。起初,凭自己想像的写,后来向朋友借来一本闻徵明字帖《滕王阁序》,照着练习。闻帖是行草体,我很喜欢那流利豪放的字体。一张报纸我要写到不见一点空白之处方才扔掉。天天午休时练习。把字帖练熟后就写毛主席诗词,这样干部们说不了什么。练字和刻竹筒同时进行。开始时,干部们见我雕刻就没收了,说我“以此逃避思想改造”。后来见我刻得有点好,反过来叫我为他们刻,刻一个不行,要刻几个,他们拿去送亲友。我说,“刻可以,但要刻好就要花时间。”他们都说:“时间不成问题,只要刻好。”于是我又从编竹篓转而坐下来刻笔筒,一刻就是一两个月。

这年冬天,妻子来信说生了个儿子,要我请假回去看看。可是岳义他们根本不准我的假。直到半年后才给了我几天假期去江安探望。我还未走进那破烂的茅屋,就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好像他知道爸爸回来看他来了,向我哭诉这苦难的生活似的。我抱住孩子热泪盈眶,亲了又亲。我终于有儿子了。但又转喜为忧,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我拿什么来抚养我的儿子呢?他一出生就打上了“黑五类”的烙印,将来一定会受歧视,只能一辈子是“黑狗崽”了。孩子啊,你真生的不是时候啊!想到这里,眼泪漱漱地滴在孩子的小脸蛋上。只见他的小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回答我的问题。

几天的假期一晃即逝,我必须回茶场去了。我挥泪向妻儿、向岳父母告别。谁知这一别就成了和儿子的永别了。他在十一月初还未满周岁就患病,因无钱医治而夭折在襁褓中。出世还不满一年,对他不太残酷了么?其实小儿腹泻是极常见的病,只要及时输点液,吃点止泻药就会好的。可是当时哪有钱去看医生呢?

老君洞在茶场的最北头,靠近西山林场。从这里再往北走就是大森林,属于国家林业部门管理。那里生长着许多珍贵的树木和成片的楠竹林。队里的干部们就利用这“近水楼台”的地理位置,利用他们管辖下的“不花钱的劳动力”的人力条件,大肆盗窃国家珍贵木材。命令劳教人员中的木工为他们做家具,做了一套又一套的精美家具。他们私分队里的农产品,如花生,黄豆,猪肉,……然后运回家去,就连石磨也叫劳教人员打制好再由请假回家的劳教人员为他们送到家里。我们对这些现象看在眼里,敢怒而不敢言啊。

这年端午节,山上确实凄凉,我颇有感触,又胡乱诌了二首:

 

 

(一)

忆昔嬉酒涂雄黄,年未四十鬓满霜。

悔将昨日相思泪,不对屈原洒湘江。

 

(二)

寒窗苦读二十年,心事皓然可向天。

忧情苦绪知多少,遥对湘江哭屈原。

该问题处于未解决状态,马上帮楼主解答!我要回答
  
  • 醉美湄潭精神家园
  • 发表于:2013/2/2 20:52:18
  • 来自:贵州
  1. 沙发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宋老先生的自传体小说勾起了我对已逝父亲的思念.狄更斯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吋代.希望未来中国在民主与自由的道路上走得更通畅些,用法治而非人治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国家.
(0)
(0)
  
  • 暂停
  • 发表于:2013/2/4 14:45:20
  • 来自:贵州
  1. 板凳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过去那黑暗的一幕只多次听人们摆过,没有那经历还真是我们这辈人的福气,楼主的命运实在是太坎坷了
(0)
(0)
  
  • 啷咯哟
  • 发表于:2013/2/8 16:16:51
  • 来自:贵州
  1. 3楼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庆幸的是,我们这个国家已逐渐摆脱黑暗岁月,民主的脚步声似乎正在向我们走来。。。。。。。
(0)
(0)
  
帖子已过去太久远了,不再提供回复功能,请勿尝试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