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物事(组章1—5) 1、高原山歌
山歌有多长?人在山脚,歌声径往山壁上撞出一条条路,拽着山巅在跑
吃碗酒再唱吧!怀揣心事的人
把心唱得轻飘飘如朵朵白云了,山才会青,天才会蓝
把山歌唱得像落叶一样沙哑了,跑去山外的小哥子或幺妹儿才会回来
山歌有多长?一声拉长的哦嗬,有人用一辈子在听
2、高原白头帕
白头帕从哪方来?从瞎子婆婆的龙门阵里来
瞎子婆婆的牙床上七翘八豁,龙门阵里有一道唾沫子飞溅的垭口
白头帕从那垭口下来,云朵一样下来。垭口那边,是川渝,是湘赣
白头帕为哪样盘缠上高原?高原的风雨清冷,一脚一脚都是异乡的晦暗
黑头帕的土苗和格子帕的布依人,在新垦的家山周边晃荡与觊觎
一声声吆喝里,白头帕认出白头帕
白头帕聚拢白头帕,和擦亮的火枪,与刀
白头帕绾紧,紧紧裹住的是一路流徙的不曾呻唤一声的苦难和血
白头帕到哪方去?到瞎子婆婆的龙门阵里去
白头帕从瞎子婆婆的头上抖散开来。抖散开来便是千百年的皱褶。一夜白发或者一夜白发转青哪
太多的皱褶!白头帕抖散开来便再也没有盘缠回头上
3、高原花灯
把一座座山头唱成那个银呀那个金,好日子要唱进家门
把阴雨天唱得火一样的亮
把你个小妹子唱成婆娘
当一枝灯在高原舞动如花,当一个人在兜兜转转的花灯里撇下几多踉跄的身世
太阳红咚咚呀月亮白碰碰,七上八下的是幺妹出山的心
不晓得是哪个在唱?把一座座山头唱成那个银呀那个金又如何呀
把阴雨天唱得火一样的亮又如何呀
是哪个,是哪个把你个小妹子唱成婆娘
你是那幺妹,我就是那唐二
我是那唐二,你不再是那幺妹
(注:黔地正月间,民间扎各式纸灯,男妆唐二,女妆幺妹,手持巾扇,双双起舞,称为“跳花灯”,据说是由湖广迁屯而来的戌卒所传。)
4、高原唢呐
在漫长的阴雨天藏好那把唢呐。
阴雨连天,连最卑微的草籽也挣扎于泥泞,远山因为眺望不及而没入谜一般的寂寥。
那种冷在骨头里淅沥。
要用仅有的一幅绸缎裹好那把唢呐,用说不出或者不用说出的心思把唢呐和旧事物一并安放。
吹唢呐的人深知,要用一抹胜过绸缎的柔软藏好那一腔壮怀。
那吹唢呐的人,一小片干净的羽毛应当贴在他的胸口。那是晴天的信物。
因此他坐在滴水的屋檐下,喝大口的苞谷酒,甚至大声说笑。他洋溢出阴雨天的笑泛着黄铜色。
总有晴天。总有唢呐高低吹响的时候。
是时,金属质的唢呐声在整座高原上滚动:高亢,激越,浩然之气贯穿生死,直把红白事撩拨成一样敞亮的欢欢喜喜。
四乡八里,男女老少的手在挥舞,因为摸着了黄铜色的阳光而挥舞。
※5、高原烟叶
高原,最呛人的,是叶子烟的味道。
一把卷裹成柱状的叶子烟,被呼吸着燃烧,被去掉火苗静悄悄地燃烧。你可以凭借这一点闪烁的落寞,在高原任何一座斜坡上陶醉并且躺下。
斧头或锄犁散落一旁,你也可以让自己散落四肢倒在一旁。
烟叶被称作叶子烟之前,在高原站成青翠的一片。
秘密的苦中带甜的滋味。从被揉碎并咀嚼的过往,到被整叶摘下,被烘烤或晾干,到燃烧着被呼吸。
一语成箴,高原天无三日晴。
而第一个晴天的太阳一晒,烟叶便宽大起来,脉络凸张。你听见不远处河翻水涨。
在高原,你无法想象叶子烟曾有的青翠,但是烟叶最终枯黄下来。
你像父辈一样咂吧着抽一口气,像叶子烟一样燃烧仓促而枯裂的一生。这是你唯一不能忘记的最呛人的味道。包括巧致的烟杆和迷醉的吞吐,黢黑的牙齿与湿冷深夜的咳嗽,多么让人难堪,但又是老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