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脚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我知道《诗经》是应该读的，可惜文字太难认难解，于是只要可避开时，总会敬而远之的。可是独这几句竟比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又怎么还容易上我心来，它才真是我的“精神食粮”哩。
我常想杜甫一定也常记起这几句，否则他怎么会“楼头吃酒楼下卧”，怎么会晚年“懒得三月不梳头”，怎么会“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呢！杜甫应该是至诚至重的老父亲一般的人哩。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当然潇洒，“对影成三人”当然飘逸，但他不是凡人，他有“五花马千金裘”，他有“天子非常赐颜色”，他体验不到杜甫心境的。那种真正悲穷里的闲懒自娱，可能还真只有我们凡而又凡，俗而又俗的人才可体会哩。
掉一大天的穷书袋，其实我无非在为自己的闲而又懒找依靠。
我是闲而又懒的人。这种人也许都贪觉而又不愿早睡，晚睡就自然常不愿干一件常人睡觉必干的事——洗脚。我是常不洗脚就睡觉的。
非止我不洗哩。我妻子常怒我女儿怎么只尽从遗传获得了我的缺点——我女儿也不会自觉洗脚的。她光光嫩嫩的小脚丫子，想起来我还真似乎只在她还小得放在一只不算太大的盆里就可以洗澡时见过。——非是我不知道自家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的坏话不能说，但我知道她才十岁，离作淑女还早着——但说无妨的。或许十年八载后，还真有后辈就迷上她这份由不洗脚而天成的情性也难说。
我们父女不洗脚，倒确实有点“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意思，因为家庭主妇在近百里外的小镇上班，一般要三、五天或一周才回来二、三天。没有主妇的家庭，不闲不懒是奇怪的。只是勤快的家庭都一样的勤快，闲散的家庭各有各的闲散罢了吧。
但我得承认我的闲散懒惰不全是主妇不在之过，直说我不洗脚是有源远历史的。应该是“滥觞”于高中而“彬彬之盛”于那个大学，今日不过“遗风尤存”而已。遗风当承，但的确遗风不一定都好。我也知道自己这脚一天不洗尚可，两天不洗就会有味且濡濡的蹬在被窝里也真碜人，即使将颈下的被子掖得再紧也只能解决问题的一个方面。所以还得另想办法。谁说“办法都是懒人想出来的”，这话简直就是绝对真理。
犹记得读书时懒人的寝室也还是会偶有女生来串门的，再偶还会半嗔半怒从男生床下搜出些皱皱巴巴的衣服来。凡有点意思的男生谁不如此呢！但有一次一个女生竟从我枕底翻出双袜子来。该袜子似上过脚丫却又够不上怎么沁人心脾，真是耐人费解。我说那是“睡袜”——不知睡衣睡裤睡帽之外还可否申请专利。
但我后来终于知道我是不一定申请得了的。因为后来不知怎么谈到此事，一个朋友酒到唇边却摆手桌上一放就起身隔桌伸过作握状的爪来，且切切不住大呼“高山流水，高山流水”。想当时我俩像是真有点臭味相投由而睥睨万端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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睥睨倒是睥睨，但我应该还不是邋遢得不可救药的人吧。如果有一天必须入丐帮的话，我一定还是宁愿选择净衣派的。所以我的脚也不是永远不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才不管应该如何理解这话，但我想古人也还对洗脚真不那么当回事。不是浊水而洗吗，洗了不还是浊脚！好像一个台湾诗人写过“用脚思考，用头走路”样的诗句。古人只用头思考，洗帽洗衣尚且清水，洗头更不必说了吧。古人只用脚走路，路本漫漫修远，路本荆棘莽苍，脚是活该劳而浊者。那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吧。但浊也终究还是要洗的，不是说一定要主妇在家，也不是说一定要在朋友家睡觉。我对我脚也还是有“慎独”的时候。
惟其"终究"，洗脚的美丽才更“昭著”。每天必洗脚我以为既浪费时间精力还有宝贵的水资源，其本身也如例行公事般索然无趣。“终究”之后才洗，放它一大盆至少淹过脚背的水，水的温度也很讲究。慢慢将脚入水，脚之入盆，似如贵妃之入浴。脚在水中，水拥着脚，脚的所有神经都舒展开来，倍感水的温情竟如是脉脉。想必水也舒心——此脚我洗，责无旁贷也！舍我其谁也！水与脚如都有情，不“浮一大白”才怪！人是一定有情的：此脚垢多茧厚，老也！我不专心致志洗它得嫩嫩生生粉粉白白才怪。于是，真好，洗脚成了一份决不可敷衍的工作。当工作让你觉得不可敷衍时，工作的意义与趣味都会提升到另一个高度了吧。
其实还不止于此哩。洗脚前切切不可先剪了手指甲，它之于洗脚真是“别材”而又“别趣”。但我如果还要再胡说下去，我也太龌龊了吧。尽管溃疡之处也会艳似桃花，那花却一定不会有人喜欢的。所以不要龌龊过分，所以还是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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